三。南渡(1/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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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王昙又做了同样的噩梦。

    梦中是千里茫白的荒土,赤红如熔炉的烈日,鲜红如血的残月,而这一切的温度、触感、颜色,又不可阻拦地交相混合,天摇地转,融作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,一转,一转,倏然寂灭。而后便是沉渊,沉渊中无尽的黑暗。黑暗中,游鱼生出利齿,一丛接着一丛,波涛是它们的膀臂,水草是它们的手指,它们生噬他的血肉。

    王昙骤然惊醒,汗湿满怀,手脚冰凉,齿关格格作响。长夜中,更漏发出滴答的水声,四野本来寂静,雨水沙沙,更显得清幽静谧。王昙撑着床铺,屈起双腿,猛地扯到伤处,这才发现屋中灯火未熄,他还在长兄的房里。

    他赤着脚,去灯台上取下油灯,向室内一照,王嘉犹在一边安睡。他中夜梦魇,心悸未休,就上前去把长兄摇醒。王嘉半梦半醒的,听到幼弟幽幽地问:

    “嫂嫂今晚不回来么?”

    王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,王昙又举着油灯晃他眼睛,“阿兄起来,起来嘛。”

    他只得卷起被子,直身正坐起来,道,“不是之前就同你说了,你嫂嫂去会稽寻你阿姊、姊夫,至少得下月才能回来。”王昙的姐夫时任会稽山阴县令,桓道才此去南行,既是出游,也是探亲。他慢慢地哦了一声,又很委屈地说道:

    “我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灯下静了许久,他才听到长兄的叹息,“不是教你忘了这些事么,怎么又去想它?”他方才被油灯晃得双眼发酸,这时仍觉得近处的灯火刺眼,干脆将灯火吹灭,室内顿时一片黑暗。王嘉端着灯放上灯台,回身时,却听到黑暗中轻轻的啜泣声:

    “我忘不掉,只有别人忘得很快。”

    他忘不了盛夏中冰冷的江水,扑向口鼻的波涛,倒灌进胸腹内的鱼腥气味。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,那时他尚且童稚在怀,他并不懂什么叫匈奴,什么叫洛阳城陷、山河倾覆,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血泪盈腮,悲怆满怀,嘶喊啼哭声日夜不歇。而且,阿兄既然要带他去找阿父,怎么不坐舒服平稳的牛车,反而改乘马车,还发疯一般地催马?王昙犹记得他倚在王嘉怀里发问:

    “阿兄,你为什么发抖?”

    王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,“古者君子游必有方,阿奴,你闭上眼睛,阿兄教你诵《春秋》。”

    王昙听话地闭上双眼,只觉得长兄的手心里潮潮的都是细汗。从春秋隐公开始,王嘉诵一句,他乖乖地跟着念一句,每凡章句,他念不过五遍,就能牢记在心。偶然,马车外也响起奇怪的声音,王嘉只告诉他:

    “那是伯伯在杀坏人。”

    他们在路上,不知道走了多久,辗转多少城池,最后在荆州见到王兑时,王昙已经能诵《春秋》十数卷,倒背如流。渡江前所有人都在痛哭,王昙被伯叔的部曲簇拥着,只觉得很茫然。烈日高悬,忽然荆州城门大开,无数百姓如鼠群野兽般四散狂奔,至深的恐惧,如秃鹫群鸦般飞上天空:

    “石勒!石勒——”

    王兑只是对着客兵的首领说道:

    “你与部将先走,我与二子随辎重在后。”

    轮到他们时,只剩一只破顶的小舟,舟上挤着他们父子三人、部曲的首领,和最后几箱沉甸甸的书简。这时喊杀屠戮声已经冲到江边,胡兵的笑声响亮如同枭鸟。零散的羽箭落入江水,他们还未泊至江心,岸边已有军兵泅水前渡,鲜血从他们的头脸身体上洗进江中。

    王嘉要将书箱投入水中减重,王兑决然不许,家将在船头跪下,请命要泅回北岸,誓死杀贼。王兑仰天大哭:

    “纵使兑此身曝尸而死,又怎忍折我之膀臂!”

    王昙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,心里只是很奇怪,为什么阿父有长长的胡须,而阿兄没有。忽然间耳畔风起,云彩长天从他的眼前飞过,背后重重一响,江水下陷时也如云朵般柔软,父兄乘坐的小船飞走了很远。口鼻被江水灌满前,王昙看到那只小舟上有一个人影,衣袂翻飞,都被江风吹得散乱,长兄好像也乘风飞了起来。

    王嘉发足跃起,合身扑进了滚滚的江涛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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